教育的對象是人,探索教育與人的發(fā)展問題,首先要全面、完整、系統(tǒng)地了解人,教育哲學中許多基本問題,都是圍繞著人的概念而展開的。諸如人性與獸性的區(qū)別,人性的善惡,人性是否可以改變,人性的升華與墮落,人性是否有可善可惡的“雙面性”,人的可塑性與教育在改變人性中究竟具有多大的作用,導致人性變化的種種因素及其相互之間的作用究竟如何等等問題,都是每一位教育家所要思考、探究、實驗并在理論上加以系統(tǒng)闡述的問題。教育哲學的發(fā)展與人性論研究達到的水平是分不開的,研究教育與人的發(fā)展這一課題,首先要從探究人性的問題人手,這是先秦儒家學派教育家孔子、孟子與荀子建構“人”的學說或教育哲學最基本的方法。人類的軸心時代是人類理性的覺醒時代。中國的先秦文明時期與西方的希臘文明時期,東西方哲人開始把眼光從自然(天)轉向人自身,從蒙昧的神話傳說轉向現實的人類社會,人文精神躍動而成熟。西方古代哲人普羅泰戈拉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的命題,開始使哲學的中心由自然轉向社會人事和人本身,一種新的哲學形態(tài)誕生了。普羅泰戈拉公開宣稱自己是“智者”,是一個從事教育的人,他認為自己的責任和事業(yè)是把人們教育成好公民,把“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哲學命題引進于教育領域,必然會使人類自我意識進一步覺醒。普羅泰戈拉認為通過教育,人會形成政治智慧與品德,并組織成社會,這是人區(qū)別于一切動物、優(yōu)勝于它們的要點。古希臘哲學與教育思想這一根本性的轉變,到蘇格拉底時有了決定性的突進。蘇格拉底對德爾斐神廟的神諭箴言“認識你自己”予以哲學的闡釋,強調哲學與教育的要義是認識人自己,而人的本性是靈魂的善。他像中國先秦時代的哲人孔子、孟子一樣,認為教育家的責任和使命不僅僅是傳授知識和啟發(fā)智慧,更重要的是認識和提升自己,在“反求諸己”的精神歷程中使靈魂升華至最高的善。“未經思考的人生是沒有價值的人生”,“美德即知識”,教育家只有啟迪人們的理性覺醒,才能在逐步認識自己超越自己的過程中不斷地實現人生的價值。從古希臘時代蘇格拉底開始,西方教育家一直把研究、認識人類自己和促使人的發(fā)展作為教育哲學的中心主題。 經思孟學派及茍子從深度與廣度兩個方面的擴充、拓展,孔子以“仁”為核心,對人生全面涵蓋并具有顯明的實踐性格的人性理論,逐步成為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主流;修、齊、治、平或“內圣外王”的人格發(fā)展模式,被后世儒學或其他學派的教育家奉為人的發(fā)展的理想模式。徐復觀認為先秦儒家的人性論有如一個深廣的磁場,它會重新吸引文化的各部門,使其環(huán)繞此一中心以展開其活動。(《中國人性論史》序)歷代著名的教育家董仲舒、王通、韓愈、胡瑗、張載、二程、朱熹、陸九淵、王陽明、王船山、黃宗羲、顏元、康有為、梁啟超、蔡元培以及熊十力、梁漱溟等重視德、群、智、體、美諸育并施的“六藝教育”,力求建構家庭教育、學校教育與社會教育互相配合、協(xié)調一致的教育系統(tǒng),其目的是為了促使受教育者的人格全面、和諧、充分的發(fā)展。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偉大懷抱,顏元“吾儒在上者則興禮樂以化民,在下者則崇仁義以明道”(《存人編》)的實踐模式,還有梁啟超《湖南時務學堂學約十章》中提出的“立志”、“養(yǎng)心”、“治身”、“讀書”、“窮理”、“學文”、“樂群”、“攝生”、“經世”與“傳教”,孫中山在《三民主義·民族主義》中將《大學》所說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格發(fā)展模式,視為“今天”要恢復的“民族精神”,“獨有的寶貝”,認為這種“把一個人從內發(fā)揚到外,由一個人的內部做起,推到平天下止”的“精微開展的理論”, “不但是要保存,并且要發(fā)揚光大”。由此可見,從孔子、孟子、荀子到梁啟超、孫中山,凡是在中國教育事業(yè)上作了卓越貢獻的教育家、思想家,都是重視向內挖掘和向外擴充的“十字打開”的人格發(fā)展模式的。熊十力在《新唯識物》中說:“孔子平生之學,不外反求本心,洞識仁體。盡己性而即盡物性,本無內外可分?!苯颐鳌叭逭邿o有舍工夫而談本體”,“以知本而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而返本”的要義,賀麟在《儒家思想之開展》中說:“儒學是合詩教禮教理學三者為一體的學養(yǎng),也即藝術宗教哲學三者的和諧體?!薄叭寮宜^仁,可以從藝術化、宗教化、哲學化三方面加以發(fā)揮,而得新的開展?!北憩F出現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創(chuàng)造地系統(tǒng)地重新闡述的膽識??梢?,先秦儒家學派人的發(fā)展觀影響是極為深遠的,其以“仁”為核心的、以禮樂文化為形態(tài)的、以實現內圣外王之道為目標的創(chuàng)造人生論,對中國知識分子人格的形成與對中華民族性格的形成,都起著不可忽視的、潛移默化的作用。就是從這一意義上,馮友蘭稱儒家哲學是提高人的生活境界以改進人生的學問,張岱年稱儒家哲學是教育家的哲學,儒家對教育哲學的貢獻尤為重大。從孔子、孟子、荀子到梁啟超、梁漱溟、熊十力、賀麟、馮友蘭、牟宗三、徐復觀,凡是對中國文化的建構有卓越貢獻的文化人,都在身體力行著這種創(chuàng)造人生論,研究先秦儒家關于教育與人的發(fā)展學說,應該珍視文化人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 從張載、王安石、二程、朱熹、王廷相、戴震、康有為與熊十力對孔子論“性”的觀點的詮釋看,說明“人性”問題是歷代教育家、哲學家所關注的一個重大問題。從孔子、孟子、荀子到康有為“熊十力”;儒家學派的代表人物對“性”之本義有不同的理解,對性與習的關系,性的善惡問題,人性與獸性的區(qū)別問題,以及《論語》與《中庸》中論“性”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問題,都作了新的詮釋。他們的詮釋不僅使我們進一步了解孔子性論所蘊含的深刻涵義,而且對領悟孟子性善論、荀子性惡論及《中庸》“天命之謂性”論的獨特意義也有助益。尤其是張載的“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論,王廷相的“性成于習”論,戴震的“慎習而貴學”論,康有為的“日習日變”論,熊十力的“材性”與“天性”區(qū)別論,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分析了人的自然本性與社會本性,遺傳因素與環(huán)境、教育,“性”的形而下與“性”的形而上等問題,這些分析,比較系統(tǒng)地闡發(fā)了儒家學派關于人性的思考和研究的基本精神。發(fā)展指的是成長和才能在時間上變化的過程,是成熟和環(huán)境(教育)的相互作用的函數,孔子的性習論與他的“學而知之”的觀點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強調的是“習”與“學”在人的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啟示人們改善教育條件、改變社會風俗習慣及改良政治,以利于受教育者全面、和諧的發(fā)展??涤袨檎J為“孔子則不言善惡,但言遠近”(《論語注》)。熊十力則說“君子之學,貴乎率性以變化氣質”,并以“通”、“塞”闡釋善惡的原由。(《新唯識論》)綜合他們的分析可以使我們從整體上把握孔子人性論的特征??涤袨榈姆治銎赜诮涷炚?,他是為了闡明人性是自然環(huán)境、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產物,是一種由歷史、社會、傳統(tǒng)與文化所決定的存在,所以,他強調“故善惡皆視其習而已”,“故天下之化莫大于習”。王安石、王廷相、戴震的解釋的要義也是這樣,他們充分肯定了孔子“習相遠”“里仁為美”的思想。熊十力則進而對“人性”問題作本體論的思考,在他看來,“材性”問題可以從經驗出發(fā)作實證分析,“天性”問題,則屬于“本體”問題。他以《易傳》、 《中庸》的“人性”觀念為依據,對先秦儒學大師有關“性與天道”的問題作了深入的研究。他認為:“孔子平生之學,不外反求本心,洞識仁體”?!啊墩撜Z》所記孔子言行,一一皆從仁體流出”。在他看來,孔子不是不談“性與天道”,而是不愿空談?!翱鬃由w謂真理當由人倫日用中實踐而證得,實踐不力,而逞解悟,其解悟必不實,終與真理為二也?!保ā缎挛ㄗR論》)他分析了《論語》孔子“十五志學”與“天何言哉”等章,揭示“人與萬物所同具之本體”,“恒創(chuàng)新之謂生,自本自根之謂命,自家生命即宇宙本體,吾與宇宙同一大生命”等道理,認為人的生命本性是“創(chuàng)新不已”,與宇宙的本性“生生不已”是相互聯(lián)系的,因此,人性不是永恒不變的,而是人自我塑造的發(fā)展過程,是人無限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白杂墒窍鄬Φ拿~,在限制之中而有自強自動自創(chuàng),以變更不合理的限制底余裕,這才叫自由?!薄拔覀內羰前褌€人屈服于社會,使得大家湊成一副死機器,便與宇宙變動不居的生機大相違戾,是大不幸的事?!保ā妒σZ》卷四)從創(chuàng)造的宇宙觀進而論及創(chuàng)造的人生觀,其要旨無非是為了強調人的主體性自由,這是先秦儒家教育哲學中的核心觀念。 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有兩次偉大的理性啟蒙運動,一次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以孔子創(chuàng)辦私學傳播仁學思想體系為代表的文化啟蒙,一次是二十世紀“五四”時代進行的以科學、民主為旗幟以中國文化現代化為目標的文化啟蒙。在這兩次啟蒙運動中,中國人關于“人”的觀念確實產生了巨大而深刻的變化,第一次理性啟蒙運動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奠定了精神基礎,第二次理性啟蒙運動,又為中國文化現代化、中華民族成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及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溝通、互滲與更新開拓了道路。馮友蘭說:“每一個民族,每一個歷史時期的文化,都需要有一個包括自然、社會、人生的廣泛的哲學體系,作為文化的中心思想和理論基礎,把這種文化的各個方面統(tǒng)帥起來,聯(lián)系起來,指導它前進。”孔子創(chuàng)建的仁學思想體系以及將“仁”引入教育領域作為教育目的,幾千年來一直成為激勵、引導、啟迪、鼓舞、統(tǒng)帥“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分子創(chuàng)造文化的精神支柱。歷代著名的哲學家、教育家都不同程度受到孔子仁學思想的啟迪和鼓舞,以“仁”為人生理想來砥礪一生;同時,孔子的仁學思想體系經過歷代哲學家與教育家的詮釋、發(fā)揮和創(chuàng)造性的重建之后,已經成為“一個包括自然、社會、人生的廣泛的哲學體系”,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文化體系的形成、發(fā)展與完善起到了“統(tǒng)帥,,作用。研究充秦儒家的教育目的論,應該格外重視孔子將“仁”這一新范疇引進教育領域作為教育目的的重要意義,深入地發(fā)掘孔子仁學思想體系蘊涵著哲學智慧和人文精神并貫注于現代人生活之中,對于提高中華民族的文化素質和解決因文化素質下降而造成的道德危機、文化危機是有所補益的。錢穆認為:“孔子思想,本于人心,達于大同。始乎人文,通乎天地。其親切、平實、簡易、單純之教育宗旨與其教育方法,必將為世界文化奠其基礎,導其新生?!泵鎸θ祟愂澜绶N種共同的危機,弘揚孔子真誠惻怛、博厚高明、境界極高又平實簡易、理想崇高又切近生活的“仁學”思想,在中西文化全面接觸、撞擊、互滲以至融會的現代,將有助于更新中國既成的價值系統(tǒng),并對未來人類世界文化的新生做出自己獨特的貢獻。研究先秦儒家教育目的論,尤其要重視其與中國文化創(chuàng)造性的轉換的關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