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去過嵊泗花鳥島的人想不到這地方是希臘圣托里尼的翻版。沒幾個人真的去過圣托里尼,但馳騁網路的人都知道它的樣子——天藍色圓頂的雪白色房子一層一層像樂高玩具一樣疊成不可思議的形態(tài),一排艷陽下白到閃閃發(fā)亮的階梯,通往藍到失真的大海。這畫面,我們是從社交網絡上看到的。說實話,可能是太久沒有旅行,我感覺自己從未見過比花鳥島更美的地方。美到我有點害怕它是虛擬現實。

我們怎么定義網紅?它是超越時間,超越地理,超越線性認知范圍的流行,突兀與迅速是紅的重要美學部分,而批量復制則是毫無商量余地的結果。也因此,無論這個時代的人自身還殘存哪一點年代感與地域感,無論你從Instagram還是小紅書上觀看世界,文化隔閡已被攻克,消費形式(此處包括教育消費)取代認知過程,一不小心,曾經令人望而生畏的山頭被迅速祛魅,成為打卡自我的背景。
恐怕在2020年,我們猝不及防進入了全球化后當代社會。后當代社會的殘酷現實恰恰不是后浪壓倒前浪或者前浪反撲后浪,而是不存在先來后到。阿甘本指出當代性中的時空錯亂與主觀叛逃,明白借古諷今與“人類學”都是思想落后主義,必須把意識用草藥和疫苗煮成大雜燴才能走上認識自己的正道,但倘若時空與人一同被擠壓平面電子幻覺,左和右不過把手機轉一轉的關系。后當代最重要的一課——我們終于明白,人與人的區(qū)別微乎及微。作為后當代人,有理由拒絕現代主義尋找自我幼稚而漫長的歷程(及其生產力的嚴重匱乏),更有理由拒絕后現代和當代主義里的明嘲暗諷與戲謔把戲。活在當下本不該是什么沉重的概念。我們從過去抄一大堆答案,又預見一大堆的未來——這是屬于后當代主義特有的喜氣洋洋。
我不是空穴來風,當代人與當代一同“凝視黑暗”到今天,大部分已經是落后分子。如果你去花鳥島,我推薦你在喝完一杯網紅咖啡,吃完網紅海鮮面之后,先去一下“遠東第一燈塔”邊上的花鳥島歷史博物館。你會發(fā)現從衰落到繁榮只有一步之遙。2016年前,旺季一屋難求的大海景露臺民宿還是土黃色的農民房。再往回十年,這島上僅有800居民,老齡化嚴重,最后只剩下一名小學生和六個老師。2016-2019年短短三年內,我們在這里目睹互聯網速度的變現能力——這座每天只有兩、三班船可抵達的島,實現了1901萬的旅游收入。阿甘本或者后來的特瑞·史密斯從未處理跟不上節(jié)奏的問題。

在這個后當代的島嶼,花鳥島國際動畫藝術節(jié)主辦方和一眾80、90后年輕藝術家操辦了一場與這島嶼有關又無關的展覽。網紅旅游業(yè)早就做好了花最少的時間直奔先鋒的準備。位于花鳥島游客中心的展覽空間底樓平時主要賣擺渡車票,大堂門口“禁止吸煙”牌子邊上有面正方形的鏡子,上面赫然用燈管寫著一句歪歪扭扭的英語——“Where am I from”。這恐怕不是當代藝術,而是批量復制的后當代淘寶網紅裝飾藝術。對不起,我很難否認其具備某種極簡主義美學里難以復制的東西。
在這座漁民島上,藝術家的作品之外,我還看到至少兩件頗為震撼的當代藝術作品。一個七、八米長的不知用什么改造的架子從上坡橫躺到下坡,拉平海濱地域的縱向感,上面毫無秩序地掛滿了漁民曬的籃網、鍋盆、大大小小的礦泉水瓶、塑料泡沫和救生物品。另一件則在燈塔前。都見過懸掛在外的電瓶車充電板,但能把充電板完美封入農夫山泉水瓶,密封不漏水,且背對藍墻隨風搖擺的,我只在這里見到。這類即興、松弛與失控感,我們的當代藝術中已經少見。相比之下,在花鳥島駐地一個月的藝術家曹澍位于燈塔邊房屋頂的燈影動畫《羊的循環(huán)》反映出學院派當代藝術在后當代面對的最大問題——它要講的故事依賴上下文。
兩位駐地藝術家曹澍和李昂在駐地過程中與地產生的關系并不相同。曹澍試圖用“大地藝術”的手段把數碼作品嵌入環(huán)境。為此他把動畫投影在石頭上,讓機器骷髏枯坐熒光海邊,把黃沙堆入防空洞,用被困在一塊又一塊平面屏幕里的虛擬3D空間試圖填滿真實的幽閉空間。曹澍作品以虛補實頗為上癮,對伯格森式的時空混淆理解字面意義。然而時空的狀況從未如當下這般翹曲,終于綿延如一對暹羅雙胎。還需不需要投入分解的精力?也許躲避才是正常反應。女藝術家李昂平時在騰訊上班,請了一個月的假到花鳥島駐地,她的作品《麗麗花女士》有種二次元的破碎感,最好活在躲過真實美景的防空洞里。李昂用島上的廢物做成一片花海,每朵花心倒插一對塑料高跟鞋大腿,據說影射群眾對麗麗花女士腿粗的歧視。

曹澍的作品還是當代作品,李昂的作品接近后當代的作品。情緒是真誠的,表達是直接的,且我們用來理解這一切的頭腦,我自知,已經脫離當代藝術的邏輯。很難說大多受了西方當代藝術教育的80、90后中國藝術家是否有意與吞吐苦難符號的前輩們一刀兩斷。如我之前所說,后當代的世界是不講先來后到,更是不講所謂的藝術史的。盧川、杜晨艷策展的主展覽環(huán)節(jié)和楊靜策展的游戲環(huán)節(jié)都與數字媒體打交道。他們的焦慮與物質生活毫無關系,被媒介裹挾與用相同的媒介破除裹挾是無法破解的二律背反。但我們能體會到這種被困感,因為這正是我們來花鳥島試圖逃離的東西。李亭葳的《數碼手指》把“手機”里的“手”與“機”分解開來,用3D模型做出了一只空空如也的手,并用更多的數碼影像追蹤這只手。我們面對這空對空的荒誕,心里是種什么滋味?是更看得起自己的手,還是更瞧不起手機?費亦寧的《三個翅膀》困頓感更強,仿佛靈魂也被數碼(藝術)困了進去。影像中女聲不斷重復:“it's okay”——但真的okay嗎?陽芷倩的《起飛點》是個元二次元敘事——虛擬人物被困于虛擬世界,出不來,那好像是理所應當的。最后要提到大悲宇宙&李曉嵐,數碼藝術家與花藝師合作的作品《數據合成昆蟲-虛擬蝴蝶》,花是真的,蝴蝶是假的,說實話沒哪里違和,在保證插電的情況下,相處十分融洽。我們討論了很多年藝術與新媒體的關系,最不敢談的是今天的數碼藝術終于有了藝術本該有的裝飾功能,并在這條道路上前途無量。
我欣賞年輕藝術家在形式上的不遺余力,但走出展廳的時候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困頓絕非新鮮感受,后當代的困頓卻是全方位的,似乎批量來襲。室外艷陽高照,還留在這地方的老年人三三兩兩坐在屋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最新的網紅拍照大法。成排的小漁船漂在海面上,好像只是種點綴,但你還是從村民的哭聲中聽到,那天有個打魚人一早出海,掉進水里,死了。兩個輪崗于此的公務員說,在這里,最怕的是蛇?;B島沒有電影院,也沒有商場,但這里有當代藝術,有動畫電影節(jié),還有網紅民宿。這個后當代的后花園,深諳并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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