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麥田

　　據(jù)說天夫的臍帶被產(chǎn)婆剪斷的那一刻，一股小麥新熟的香味在全村彌漫開來，除了鼻子有病的七爺之外，滿村人都聞到了那股麥香。當(dāng)時正是寒冬臘月，離麥?zhǔn)斓南募具€隔著一段日子。這件事讓全村人驚奇了許久，人們都說齊家人世代種麥與麥子打交道，弄得連胎兒身上也帶了麥子味，保不準(zhǔn)又是一個種麥高手來了。天夫頭一回跟他爹學(xué)種麥?zhǔn)窃谒^罷六歲生日不久。他記得是一個陰云重重的早晨，他正費力地在一碗清湯稀飯里撈一塊不大的紅薯，他爹走過來扯了扯剃頭匠在他頭頂留下的那撮頭發(fā)說：今兒個跟我去學(xué)種麥！他當(dāng)時多少有點意外，因為飯前娘交代給他的任務(wù)是頭晌割草，而且他自己也還另有點安排———去鄰居家看昨日剛得的一只狗崽。他怯怯地說完他的打算，他爹就瞪了他一眼：看你娘那個屁狗，看狗能頂飯吃？咱種莊稼的要緊的是早學(xué)種莊稼的手藝！他自然不敢再犟，緊忙把碗里的稀飯吸溜進(jìn)肚里，出門跟爹向地里走……多年后天夫告訴我，他頭一回跟他爹下地學(xué)的是種麥的頭一道工序：整地。他爹讓他站在地頭，看如何用耙把犁好的地耙得平坦如鏡，再看怎樣用镢頭把稍大的土塊砸碎，后看如何把土肥均勻地撒進(jìn)土里。他爹讓他記住六個字：地平、土細(xì)、肥足。天夫說，他接下來學(xué)的是牽牛拉耬，牽牛講究腳走一條線，這樣才能麥壟不打彎；牽牛人要走得不緊不慢像新郎去見岳丈，被牽的牛要走得不慌不忙像新娘去入洞房。天夫說，待他把選種、搖耬播種、查苗補(bǔ)缺、苗期施肥、鋤草松土、澆水保墑、防倒伏、估產(chǎn)量、確定收割日期這全套的種麥?zhǔn)炙噷W(xué)會，已經(jīng)整整十二歲，蛋包子上都長了小毛毛了。天夫說，學(xué)種麥最關(guān)鍵的是先學(xué)會敬土地爺，土地爺是所有神靈中脾氣最古怪的一個，你要稍有不敬，他就會給你點顏色瞧瞧，弄不好就會叫你顆粒無收。天夫說他曾親自給村北的土地廟廟門里外各貼過一副對聯(lián)：廟小神通大，威靈震四方；土能生萬物，地可發(fā)千祥。天夫說最好的敬法是每年種麥前在自家地頭擺點香火，讓他老人家知道你要動耬下種了，請他從種子落地時就開始關(guān)照。到我能記事的時候，天夫已經(jīng)是聞名四鄉(xiāng)的種麥好手了。每到種麥時節(jié)，天夫很難閑下來，不是這家請就是那家叫，這時的天夫，常常扛起他家那個種麥的耬，跟著邀請的人得意洋洋地向田野里走。他倘是碰巧看見我站在俺家的門前，就會高喊一聲：嗨，跟我吃肉包子去！我知道肉包子的香味，有時會跟上他跑出一段不短的距離，但最后總是被娘或姐姐喊回來。有一些傍晚，如果我沒有早睡，天夫幫人種罷麥從俺門前過時，常能真的塞幾個肉包子到我手里，且低聲交代：記住讓你姐也嘗嘗！可我很少照他的叮囑辦事，總是三下五去二就把幾個包子全塞進(jìn)嘴里，之后才跑到姐姐面前解釋：天夫給的包子太小！姐姐這時常要咯咯一笑，用指頭彈一下我的肚子叫：饞貓！天夫那時閑下來常慫恿我要學(xué)會種麥這門手藝，一再對我說：你娃子這輩子只要有了種麥的本領(lǐng)，你保準(zhǔn)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永遠(yuǎn)不會餓肚子。他還常教我背一些種麥的諺語，比如：肥田種稀，薄田種密。比如：寒露到霜降，種麥莫慌張，霜降到立冬，種麥莫放松。比如：麥子澆五水，饃饃送到嘴；芒種夏至麥穗黃，快收快打快進(jìn)倉。天夫教得非常認(rèn)真，但我卻學(xué)得心不在焉。一句諺語有時要背一天還背不下來。天夫這時就有些生氣，就屈起指頭敲我的頭說：你太不成器，你的腦子比你姐差遠(yuǎn)了！逢這時我也會生氣，會朝他突然吼起來：我姐腦子好使你找她教去，纏住我干啥？！他見我發(fā)了火，又會帶了笑說：好，好，不訓(xùn)你了，沒想到你個小狗娃，脾氣還挺大哩。天夫的種麥技藝到他爹下世時已趨爐火純青，凡經(jīng)他手種、管、收的麥子，總能比別人種、管、收的麥子在產(chǎn)量上高出二到三成。不過我爹對天夫并不服氣，我爹認(rèn)為自己的種麥本領(lǐng)并不比天夫這個晚輩低，倘不是那一年我爹被驢踢斷了一條腿，我們家和天夫在種麥上就不會發(fā)生聯(lián)系。我爹被驢踢傷時已近霜降，別人家都在忙著整地種麥，我們家則忙著給爹找接骨大夫，待大夫把爹的骨頭茬對齊打好石膏時，別人家的麥子都快種完了。爹忍住疼叫住他的長女也就是我的姐姐說：小米，今年這麥子我是種不成了，你趕緊去找天夫，一定請他來幫忙，幫工費咱出最高的！姐姐小米于是拉上我去找天夫。那是一個正午，天夫和他媽還有兩個妹妹正在他家的灶屋里吃著午飯，飯是面條，天夫吞面條時發(fā)出的響聲有點驚天動地。姐和我站在門口時，天夫正在全心吃飯，姐有些驚奇地注視著天夫吃飯的樣子，直到眼睛有些毛病的天夫娘問了一聲：誰？天夫兄妹幾個吸溜面條的聲音才戛然而止，天夫才意外而驚喜地站起來叫：小米，是你？！姐說了來意后，天夫立刻放下碗應(yīng)允。行，后晌我就去幫你家種，反正俺家的地已經(jīng)種過了，只是誰幫我牽牛？牽牛？姐詫異了，姐對種麥一竅不通。播種的耬是要用牛來拉的，牛套上耬后，需要一個人在旁邊牽了它走。牽牛的人必須保證牛筆直勻步向前走，這樣才能使播出的麥壟直溜漂亮不缺苗斷壟。天夫比劃著說明。那，我來牽吧！姐說。我們家在齊村是外姓人，沒有別的親戚，爹躺倒之后，就只有娘和姐兩個勞力了。那天后晌，天夫扛著他家的耬，拉著他家的牛和姐姐一起向俺家的地里走，姐姐胳膊上挎著麥種，我則跟在后邊用一根柳枝不時去打牛的屁股。到地頭之后，天夫先把麥種倒進(jìn)耬里，然后從懷里掏出四個雞蛋外加一把敬神的香點燃了插進(jìn)地頭的土中，跟著就跪下去面朝著麥地磕了個頭。我有些驚奇，問：磕頭干啥？姐急忙用手捂住我的嘴，俯耳告訴我說：這是在求告土地爺，讓他老人家保佑播下去的麥種都能出苗！接下來天夫開始套牛，他把牛往耬上套好之后，笑著對姐說：我得摸一下你的額頭。姐吃了一驚，后退了一步問：干啥？天夫說：你沒有牽牛的本領(lǐng)，在一側(cè)牽著它的韁繩走還不如你在前邊領(lǐng)著它走，這樣才能保證壟不打彎；可要想讓牛順從你領(lǐng)路，得讓它先聞聞你的汗味，讓它和你熟絡(luò)起來。姐有點半信半疑，但為了種麥，她最后還是把臉朝天夫伸去，天夫在姐的額頭上慢騰騰抹了一把，臨撒開手前還碰了碰姐的兩個臉蛋，使得姐的臉紅了個透。然后他把手伸到牛鼻子前停了一霎，這才開始讓姐在前邊走，他吆牛拉耬跟在后邊種了。天夫的話似乎不假，那牛果然老老實實地跟在姐姐身后走，種出的麥壟筆直筆直。我站在地頭看守著麥種，有兩個外鄉(xiāng)男人這時從地頭過，看見地里的耬印后贊嘆道：這小兩口種麥的本領(lǐng)還行。我聽了也很高興，待姐引領(lǐng)著牛從地那頭走過來時，我興奮地向她報告了那兩個人的夸贊，我說：姐，他們在夸你和天夫哥哩，說你們小兩口種麥的本領(lǐng)還行！天夫聽見，快活得眉毛都飛走了，他一邊看著姐姐一邊扶著耬問我：他們是咋說的？我剛想重復(fù)那句話，姐就紅了臉朝我叫：小豆，你個傻東西，不能胡說！那天晚上照雇人種麥的規(guī)矩，也包了肉包子要招待天夫，但天夫執(zhí)意不來吃飯，天夫說：把肉包子給小豆吃吧！其實娘只舍得包了五個包子，我兩頓就把五個包子吃完了。麥種完那天，姐舀了五升綠豆給天夫家送去算是幫工費，但姐姐送去后又被天夫原樣提了來。天夫?qū)阏f：綠豆俺家有的是，你要真想謝我，就麻煩給我納一雙鞋底，俺媽眼不好，納鞋底太吃力。姐聽了笑笑說：行。姐當(dāng)下就找來一塊黑布，讓天夫在布上踩了個腳印。幾天后的一個黃昏，姐讓我把一雙黑幫布鞋給天夫送去。天夫接了鞋笑道：我說是要雙鞋底，怎么做了一雙鞋來？好，好，我也得謝謝你姐和你。說完走進(jìn)里間屋，摸出一塊花布和幾塊冰糖送到我手里交代：冰糖你吃，花布給你姐，只是別叫你娘和你爹看見。我當(dāng)然答應(yīng)，這點事我能辦成，我先把那塊花布塞進(jìn)俺家門前的柴堆，待吃罷晚飯爹娘在睡屋里說話的當(dāng)兒，我輕步走進(jìn)姐的睡屋把花布交給了她。她又意外又高興，把花布披到身上比試來比試去，還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那天沒有告訴她天夫哥給我冰糖的事，我想我得到的東西其實比她的好。

　　周大新，著名作家。1952年生于河南鄧州，1970年從軍，197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共寫了8部長篇小說，33部中篇小說，73部短篇小說，還有大量的散文和電視電影劇本。先后獲過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xué)獎、馮牧文學(xué)獎、茅盾文學(xué)獎、老舍散文獎等。其中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的是《湖光山色》?！栋不辍芬驗閷懡o早逝的兒子周寧而備受關(guān)注，被稱為“一個失獨父親的泣血之書”。《曲終人在》入選2015中國好書。